    一年前，我和我的朋友K按照监狱的风俗将衣服、铺盖等付之一炬，就在D城的一幢楼的二层楼的一个房间的门上方挂了个“天缘婚介所”的招牌。

    几年牢狱生涯已使我们对人生的要求极为简单：除了感官享乐，别无所求。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眼中的金钱还有多种功能的话，那么它现在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够使人吃喝玩乐，并因此而赢得他人的尊重。几年的青春时光白白流逝，令人无限惋惜；每每想到将来的日子要在穷困潦倒中度过，这种惋惜就会变成一种极端的焦虑。我们没有能够维持生计的一技之长，没有钱，比我们情况好不了多少的亲人们也帮不上忙，监狱里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苦力活儿使我们完全失去了对体力劳动的兴趣。那种封闭的管理、模式化的生活已使我们无法适应复杂而多变的现代生活。让我们安分守己的挣钱已不可能，当然，犯法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干。怎样才能较容易地将别人的财产占为己有，又与法律并行不悖呢？我和K为此曾在监牢里绞尽脑汁，出狱后也一筹莫展。应该承认，比起我们入狱之前，钱已非常难挣。但值得庆幸的是：几年监狱生活赋予了我们做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最重要的条件：精明老练、洞悉人世。与普通人相比，我们的生存能力显然要强的多。并且，监狱还将我们身上的种种无形的枷锁打碎，我们一贫如洗，但却格外自由。

    那段日子我和K整日在首府漂亮的街道上溜达着。一天，我们去拜访我的姑姑和姑夫。姑姑一语使我们茅塞顿开。“开个婚介所吧，现在大龄青年至少比二十年前多十倍……”我姑姑和姑夫是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二十年前他们刚到首府时形同乞丐，身无分文，除了能说会道外，没有任何特长。他们现在歇手了，儿女都有自己的工作，老两口靠房租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

    “但在这儿不行，”姑姑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这儿的婚介所太多。到D城去。那儿只有一家公家开的婚介所。”D城离首府100公里， 是姑父的老家，他们每年都去一趟。那儿盛产石油，民风纯朴。

    我们当即决定接受这一建议。

    “你们必须有独到之处。”送我们出门时姑姑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对我们叮咛。

    “只要能让他们掏钱就成，什么办法都能用！”姑夫站在楼梯拐弯处，做着鬼脸对我们提醒；他一手扶着楼梯，一手拿着烧酒瓶子，正在喝酒呢。

    姑姑和姑夫的话当然是金科玉律。十年前我们如明白这个道理，不仅不会进监狱，说不定此刻已步入了上流社会。当然，我们并没有盲目行事，而是在首府那家最大的图书馆呆了两天，两天里查阅了所有的婚姻、家庭乃至性方面的书籍，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这是个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的时代。由于生存竞争的激烈，人们已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在追求爱情方面花费那么多的时间，但人们对于爱的追求一如以往一样强烈。虚假爱情的盛行非但没有满足大家对爱的渴望，反而加重了这种渴望。城市用化妆品、香水、手术刀、电视连续剧扭曲着人与生俱来自然而真实的愿望，使人在爱情问题上产生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便是现代社会充斥着如此之多的大龄青年、孤男寡女的原因。但人们普遍也对婚介机构失望。因为那些婚介所的老板并不了解这个已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而他们手下的红娘们除了顾客口袋中的金钱外，对顾客的内心愿望也并没有什么兴趣。问题的关键是要树立起人们对婚介机构的信心，让渴望组建家庭的男男女女们明白自己真正的需要。

    不知不觉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们脑海中形成。我们走访了八家广告公司，参阅了四十多本有关广告的书，最后制定了一个方案。我相信谁在了解了这个方案后都会拍手叫绝。我们决定在D城唯一的那张报纸上打一段“广告”，或者说是有着“美人照”的广告。我们的秘密全在这张广告上。它能够一下将那些渴望爱的男人的心牢牢抓住，使他们深切感受到女性的温柔、家庭的温暖以及与此相伴随的种种美好的事物。寻找美人照的工作花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最后它被K从一大堆过期的刊物中找到。那是一本大约三、四年前出的不太流行的杂志。他良久注视着那副画说，在这世界上如果真有令所有男人一见倾心的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已被他找到了。

    我接过来一看，不能不钦佩我这位同伴的眼力。彩色的封面以收割后金光灿灿的麦田为背景。大约是午后寂静的时光。天空瓦蓝欲滴。柔软的白云闪着温馨的亮光。一高大的麦堆下方，一姑娘口含一根麦秸靠立在那儿沉思、遐想。姑娘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面貌俊俏，神情恬静，透着健康、红润、丰腴的面庞后方，拢在耳后的长发柔顺而自然地披在右肩，一双乌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沉静而优柔，无拘无束而怡然自足，妩媚中透着纯洁，高贵中不无质朴，她靠在那儿，好像是在回忆以往岁月的某段美好时光，又像是在尽情地享受面前秋之丰盈与宁静，这一切使她身上焕发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令人怦然心动。

   K从我手中接过杂志，在照片下方的空白处写了这样一行广告词：来自遥远的地方，渴望一片温柔的港湾。***，女，芳龄25，离异，家境富裕，欲寻重感情，诚实可靠的男士为伴，其它条件不限。“其它条件不限”几个字写得很大。

    在做了充分的准备之后，我们踌躇满志地来到D城。租房、办各种手续，一切都很顺利。事实证明K的话并没有过头。的确，在那儿，爱的饥渴是如此强烈。打出广告的第二天，房东和其他房客集体向我们的提出抗议。因为整个二楼都被三十岁以上的男人挤得水泄不通。

    紧接我们又在同一张报纸上打出一则广告。照片是我们办公室前男人们拥挤不堪报名的场面。图片文字是：“天缘婚姻介绍所开业大吉，本市近千名为事业而延误婚期的男儿爱有所归。”

    第二天，我们不得不接受房东的罚款。因为住在二楼以上的每个男人上下楼都必须忍受半小时一点点从老姑娘们组成的人堆中挤出去的折磨。

    接着我们开始了牵线搭桥的工作。首先向每一位大龄男子解释：你来晚了，我们已把她介绍给了别人。当然你也并非没有希望，说不定你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只不过你要耐心等一段日子。等到她意识到那位并不适合她时，我们会首先介绍你。接着我们仿佛不经意地说，反正这一段时间你也闲着，我们这还有一位并不比照片上的那位逊色的姑娘，我们感到与你挺合适，你们不妨先谈谈。几乎所有的男人在一开始都表现得极为惊讶，显出被愚弄的神情。他们脸涨得通红，忍着强烈的愤怒。有意思的是，几乎所有的人最终都会接受我们的劝告，表示愿意与我们介绍给他的这一位谈一谈。他们对此表现得是那么有兴趣，就好像这一位果真丝毫也不比广告上的那一位逊色。是的，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一旦真正想结婚，便会主动降低求偶标准。这时候谁也别想阻挡他们。从本质上讲，所谓爱情就是在人最需要异性时所遇到的哪个相对比较满意的人。婚介所的作用就是激起他们结婚成家的欲望。我们广告中的女人有点像是春药，不过她刺激的并不是男人的内分泌器而是神经中枢。她的作用是也仅仅是：极大而有效地调动起光棍汉们结婚成家的欲望。

    个别男人则被我们的广告搞得神魂巅倒。他们表示不要说她已有了对象，既使有了孩子他们也要见见她本人。一开始我们会以通情达理的微笑摇着头表示拒绝。接着我们会正色地把手续费退给他们，表示抱谦，他的要求我们实在无能为力，请愿谅，如此含含糊糊地周旋一翻，其道理不言自明。

    但我们的确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钱是如此好挣。大把大把的钱开始进入我们的抽屉。我们甚至不得不考虑雇一名会计。不到一个星期时间，我们把我借姑姑的钱还给了她，还偿还了所拖欠的房租，我们为自己购买了价钱不菲的西装，每人还买了一部手机。我们那长期因为恐惧、屈辱、悲伤而时常紧缩的心慢慢舒展开来，竟开始感受到了富人们常常感受到的那种愉悦、宁静与满足。我真希望生活能够永远这样继续下去。钱能改变一切，甚至能改变人对世界的看法。我的观点越来越与那些我曾极为憎恨的人的观点相似：世界是美好的，每个人所受的苦难都应由他自己来负责。

    有人说这世界的本质就是偶然与巧合。这话丝毫也不过份。

    就在我们为蒸蒸日上的事业而鼓舞的时候，有一天接到了给我们带来滚滚财源的妙龄女郎的来信。信上的笔迹娟秀。拿着姑娘们常用的那种带花边的信纸我和K像是见了鬼似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奇怪的是我们竟从来没有想到她会看到那张报纸，更想不到她会与我们同住在一座城市。

    信中说，她看到了登在报纸上的她的照片。对于我们的行为她并不生气，相反，在这经济萧条的年代，她倒是对我们极为理解。接着她提到了一些法律上的术语，并述说自己独身一人，正在生病，极需要钱等等，最后我们总算看懂了：她是在要她应得的那份金额。

     我们读了这封信的最初感觉是极度恐惶，继而是由衷的欣慰。这是坏事也是好事。说它是坏事是因为终于有人识破了我们的花招，说它是好事是因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除此之外我们还多多少少为那女人的善良所感动。她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但却放了我们，只问我们要区区的两千元。如果换了别人准会借此机会狠狠地敲我们一翻，只敲得我们关门大吉甚至重新回到监狱为止。

对我们来说，两千元已算不了什么。立刻按照她信封上的地址给她寄去了两千元后，我和K都长舒了一口气，心想事情就此了解。                    

   但事情远非这么简单。在给那女人汇款一星期之后的一个中午，有人敲响了我们办公室的门，打开门，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面前。老人银发如霜，虽已七十多岁，但面色红润，精神矍烁，炯炯目光中透着儒雅之气。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后我们虽故做镇静，但仍不免暗暗吃惊。我们的广告竟把本市首富，那位当地家喻户晓的工程承包商招上了门。在他的外貌中我们没有看到想象中有钱人所有的那种傲慢与狡诈，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极少见的谦逊与朴实。这令我们有些意外。但在听了他的自我介绍，看着他眉宇间的英气我们马上就断定：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

    老人在发财之前一定是位诗人。大家坐定后，他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告诉我们他在看到姑娘照片一瞬间的感受。“那一瞬间我如遭电击，”他说，是那种略有点沙亚的男低音，“我许久呆呆地站在那儿，一种奇妙的电流穿过我全身。”他温柔地望着我们，沉静的双目中闪动着点点泪光。他爱上这姑娘的原因与众不同，即非因她年轻，也非因她貌美，而是因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这双眼中闪动着一种震撼人心灵的美。而这种美正是他终生所追求的。从这双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已逝的青春，看到了被生活遗弃的美和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年轻时代，又感受到了青春的悸动，生活又变得绚丽动人。他最后一次离婚已整正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断绝了再婚的愿望，但那一刻他决定要结婚。

    我们对老人挣钱的能力十分钦佩，但他此刻富有激情的陈述并没有引起我们丝毫的感动。我们一脸肃穆，以同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假装相信他的话，其实内心对他那些关于爱情的奇谈怪论颇不以为然。爱情？我们从未品尝过所谓真正的爱情，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运气欠佳，而是因为这世上牙根上就不存在那种玩意儿。的确，我们的广告会激发某种美好的感情，但那决不是被文学作品反复吹捧的那种东西。与这种虚幻的感情相比，我们倒更欣赏那种热烈而短暂，也更为真实的感情；或者说爱情。成功人士毕竟是成功人士，连需要女人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也要涂脂抹粉、大加渲染，最终目的不过是显示自己不落套俗而已。在这之前，我们也曾遇到这种优柔造做的顾客，那时我们无不以客气但直接的方式将他们打发走。但今天的情况却与以往不同，面前的老人非同寻常。做为首富，其在本市的声望不在市长之下。在处理这件事上我们如果不小心谨慎，说不定会招来麻烦。当然，基本的处理方法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许会给他介绍另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女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去见我们的女主角。那女人对我们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对于你不了解的事物你最好轻易不要去招惹。这是监狱教给我们的最基本行为原则。因而当老年富翁用诚恳的语气请求我们让他见见她时，我们立刻摆出了极为抱谦的神情，连连道谦，解释原委。当然了，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她一定会愿意的，不过她已选定了意中人，实在包谦，如此之类，我和K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    老人先疑惑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然后闭目想了一下，接着会意地一笑，伸手从贴身的口袋内拿出一叠百元大钞，看上去差不多有5000元，动作极为轻松、优雅，就像人们从一盒普普通通的香烟盒中拿一支香烟或从牙签盒中拿一根牙签那么随便。老人的这个动作使我和K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时间我们肃然起敬。我这一生见过许多漂亮的举动，但我相信他从口袋中拿钱的这个动作是所见过的最美好最潇洒最富有诗意的动作。

     后面的事不说也可以猜到。事情显然并非不可能。姑娘贫穷、独身一人、正在生病，承包商富有、有教养、对姑娘情有独钟，谁又能说不是天生的一对呢？这是一个由需要组成的世界，正是因为需要，男人不能没有女人，有钱人也离不开穷人。

    第二天，按照姑娘信上的地址我带着这位老商人去见她。因为我们的借口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所以在这之前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老人的穿着依如以往：朴素而整洁，但他精神格外好。显然为了方便起见，他把司机留在了家里，自己开着车。一路上他好几次告诉我不要告诉姑娘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一名退休者即可，之后他便很少说话；由于激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发抖。对于事情的结果我胸有成竹。一路上我想得最多的是面前的老人与报纸上那位女郎身着婚装，举行婚礼的场面，对于一个收了别人5000元的人来说，这一幕当然是我最想看到的。我们在全市有名的贫民区转了许久才找到那个要找的小巷。老人特意把他乌亮的轿车停在巷口。在向五六个人问过之后，我们在一个简陋的院门上找到了那个门牌号。在院门后破旧的院子里迎接我们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在收拾门边的几盆花草。这无疑是那姑娘的母亲。我们不能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造化，母女俩的长相、神情，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头发虽已斑白，但慈眉善目中不失女性的纤柔与优美；穿着陈旧、简朴，但整洁而得体之中给人以典雅聪慧之感。面前的老太太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出身富裕、且书香气息浓厚家庭的美丽少女的形象。我得体地做着自我介绍，不等我说完，她就说：“噢，谢谢，谢谢！”她温柔而亲切的目光中透着感激，“谢谢你们寄来的两千块钱，我的病已好了……有一个问题一直令我纳闷：那张照片是我三十多年前当演员时照的，照片早就丢了，不知你们是从哪儿弄到的……”

    我像被雷击了似地站着没动，脑子一片空白，当时的感觉就像当年突然被警察用枪顶住脑袋时差不多。他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看到百万富翁疑惑地看了看我，继尔又转过头呆呆地望着老太太。老太太也注意地望着他。接着百万富翁开口说话，老年女人微笑着回答她。趁他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我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   半小时后，我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办公室的门，把正在打电话的K吓了一跳。他放下电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发呆。我想他准是接到了老人的电话，也被吓坏了，因而我没有对事情做任何解释，只是一边收拾抽屉内的东西，一边喊：“你还坐在那儿发什呆？还不赶快收拾东西，我想百万富翁准已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再过十分钟这座楼就会被包围……”K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梦似幻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微笑，看来他已被吓傻了。“喂喂，快点，现代社会需要商人，而不是劳改犯。我看还是让法官和警察都省些事吧。”

    他转过头来，如梦方醒的脸上依旧带着傻傻的笑，笑容中甚至带着一丝蔑视，他看着我，不慌不忙，就好像吃饱了饭正在那儿打饱咯，说：“对，是该把抽屉里的东西整理一下，我们的确该走了。不过，不是逃跑，也不是去监狱，而是要搬家，我们应该有一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刚才百万富翁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在最初听说照片上的女人就是面前的老太太时也很吃惊，但他很快就发现面前的老年女人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人，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对他也很有好感。他还称赞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一点也没有防碍他向对方表白衷情。为了感谢我们的帮助，除了那5000元之外，他将无偿地在他地处闹市的办公楼上为我们提供一套办公室……”

by 孙金钰